一位非著名法官的辞世

发布时间:2015-05-12 点击数量:1169

一位非著名法官的辞世

/倾城

如果不是在他50岁的这一年春天猝然离世,刘文举这个名字,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进入组织和公众的视野。

偏居于湖北省恩施州咸丰县一隅,教书十年,法院二十年,官职不过副庭,级别不上副科,既没有什么名堪传世的经历,也不曾引起过多少媒体关注。一切的一切,都似乎预示着,这样一位普通基层法官的辞世,在其盖棺时,仍将如他平淡的一生,来时寻常,身后落寞,被记挂得更长久一点的,无非在亲人心中。

这让我想起去年离开的与他同时代的上海高院邹碧华君,名门大院履历,司法高地中坚,生前一舒志向,身后备极哀荣。“法官当如邹碧华”一语既出,上至最高领袖,下到一线法官,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心目中的法官坐标,沉默躬耕的司法蓝领群体,终于有了自己的形象代言人,不再那么尘灰满面。

但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成不了邹碧华,相反,我们只有万千个遍布各级法院的真实的刘文举。

出身穷乡僻壤,从一名乡镇教师转行进入县衙机关,于乡邻眼中,已算得是出人头地。学历不高,没有接受过法学院正统训练,更不用说系出名门。从书记员到办公室副主任,又辗转民庭、刑庭副庭长,接触的始终是最底层民众,处理的都是够不着“高大上”的纠纷,写不出坊间传颂的审判经验或高头讲章,没有主审过名噪一时的大案、要案,获得的最高荣誉,也停留在本院“先进工作者”、“优秀公务员”、“办案能手”这一层级。身在其间,我们心底其实都明白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么,我们为什么还会怀念刘文举?

上个世纪的最后二十多年,是这个国家的司法机关从文革被砸烂状态中迅速恢复呼吸的时期,各地法院也经历了一个从泥泞起步到吐故纳新的队伍重建历程。从老知识分子归队,到大批转业军人补岗,再到面向社会各界大量“招干”,是那时候法官队伍的主要来源,其时法科生还寥若晨星稀疏不成群,特别是在中西部地区的基层法院。1995年,全国法、检系统再次面向社会的集中“招干”,正是规模空前的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之后,大批法学院生产的标准产品开始稳定供应各级法院,并渐渐成为主流,而这一年,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当代法院史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分水岭。这一代来源复杂多面、学历千姿百态的法官,正是我们队伍中承上启下、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刘文举正是在这一年“招干”中进的法院。在此之前,师范院校毕业的他,已经回到家乡当了十年“孩子王”。在“三十而立”的人生关口,告别粉笔头进入世人眼中更强力的政法机关,或许正是一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二十年过去了,在恩施州这批法官中,刘文举并不怎么显山露水。跟他同时代进入法院的,有的已经当了院长、副院长,许多都成了庭长,在以进步快慢、职级高低为衡量成功人士标准的体制内,他的表现实在有些不高不低乏善可陈。

是他的工作成绩不突出或者能力不足吗?我问。他的同事摇摇头,这家伙就是个“不求上进”的人,做事有板有眼,虽然有点疲沓但稳重,吃得苦,耐得烦,爱学习,老百姓也信服,就是对当官这事儿不怎么热衷,有也是命无也是命。安排他去民庭,他施施然领命,调整他到刑庭,同样低头应诺,就算是中途抽回办公室干寻章摘句写史志这样的苦活儿,他也一声不吭,一头钻进档案室,一呆就是十天半月。他甚至都还没入党,算是人各有志吧,同事评价道。

我与刘文举相识,正是他在办公室当副主任期间,偶尔人来人往,又或文来文往,印象中,在他身上既有土家人朴实厚重不修边幅的原色,也有几分痕迹尚存的小镇文青余韵。那是在前互联网时代,彼时的我,举止做派也不过是蟹居深衙的一芥循吏,既无以文邀名的才气,更无以言犯禁的勇气。工作之外,彼此并无特别私谊,在他调换部门后,交往更是寡淡,无非是几次偶遇后的握手寒暄。这样一直延续了多年,直到组织上安排对他身后事的采访中,一些他的同事、打过交道的律师、被他下过判或判过刑的当事人先后出镜,零碎琐细而又不成章法的讲述中,一个真实的、多层面的人物影像才渐渐在我脑海中鲜活又或复活起来。

他的身上,师范院校文科生的底色尤在。留存于世的厚厚十多本读书笔记,每一本的扉页上必题有豪迈诗词或名人名言自勉。诸如“同书籍呆在一起,要比同傻瓜呆在一起更好。”又或是“爽气西来,云雾扫开天地憾;大江东去,波涛洗净古今愁”之类。家中的书橱上,除了通说版的法律专业书外,多是历史文献和诗词歌赋。买书也杂,既有《辞海》和《驾驭庭审》,也有地摊文学。光辉君说,刚进法院在行政庭当书记员时,让他做庭审笔录或写审理报告,一逮着机会他就忍不住要秀一秀文学语言,为这还老挨批评。后来浸淫业务久了,才终于讪讪地改正了自己这“臭毛病”。

在小城律师眼里,打了十多年交道、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刘文举,庭上是一名孜孜于息讼止争的解铃者,庭下对原则问题则有着朴素而执拗的坚持,即便有时候被他驳了情面,言语中不以为忤,转回头仍不免心生些许敬意。在当事人眼中,刘法官有人情味,无论是打伤乡邻的犟直汉子、“饥寒起盗心”的烟站窃铢者、偷种罂粟的古稀老人,还是少年犯的打工父亲、状告五个儿女赡养事的柔弱老孺,都能从他身上感受到“当官的”对老百姓度日艰辛的感同身受,和没把自己当成“官”的和善亲近。远未走出费孝通“乡土中国”的中西部民众,相对于判决书里那些让人心生怯意的法律术语,他们更能听懂的,是刘文举在一支烟、一杯茶的家长里短中诠释的法律真义。

2012年,刘文举的独子刘畅从山东大学毕业,顺利拿到了公派赴美留学的全额奖学金。2014年,他从蒙大拿州立大学计算机专业硕士毕业,留在大洋彼岸一边工作,一边陪伴同校留学的女友,等待集齐五年工作经验后再双双归国创业。平民家的子弟,全靠自己双手打拼未来,每一代人都在努力为下一代作着铺垫,渐行渐远,越飞越高,正是无数中国式父母的憧憬。下一代的人生,已渐渐超出刘文举的视野所及,却成为他一生的最大成果和骄傲所系。

刘文举过世后,我特意联系了刘畅,想从中了解一个成长于互联网时代、沐浴过欧风美雨的当代青年,如何看待自己的法官父亲。几天之后,回国办完丧事、即将重新赴美的刘畅给我发来了一封电邮。

“自父亲过世以来,我一直很回避关于他的话题,不愿意以悲伤的面孔来面对大家的伤叹。心底滋味万千,幕幕往事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眼前,鲜活、温暖而又落寞。从别人的口吻中,我似乎感觉到我对父亲的认识并不全面,从他年前住院起到最后过世期间,朋友、同事间的反应也让我对父亲的认识有了一些修正。生活中的父亲和工作中的父亲是有区别的,他也很少将工作中的事带回家。这种不断改变的认知,加上自己心理年龄的逐渐成熟,我渐渐认识到他身上的正直、担当、与人为善这些品质是多么的宝贵。”

“自从我记事起,我几乎没有挨过父亲的打。唯一的一次,发生在街头,当着众人的面挨揍让我觉得很丢脸,同时也刻骨铭心。那是在小学1年级的时候,在家吃午饭时我向他借计算器用,借了之后也没提要还给他。午饭后他骑车送我去学校,途中他问我是不是要把计算器带到学校去,我撒谎说出门之前放在家里了。小孩撒谎很容易被看穿,几个来回的交谈后,他知道了我要带计算器去参加考试,目的是作弊。那一次父亲很生气,停下自行车就是一顿胖揍。我一直记忆尤新,不仅是因为我很少挨揍,更重要的是,从这件事中我学会了诚实。”

“从不对人夸下海口,而一旦承诺,即使历经千辛万苦也要兑现诺言,这是他的行事法则。每当我对别人许下承诺的时候,他总会关注我是否圆满的完成任务。在他看来,守信是一个人的金字招牌。他对我说,无论你以后从事什么样的工作,我希望当别人提起你的时候,首先联想起的一个词就是一诺千金。当我高中毕业满18岁,即将进入大学的时候,他曾煞有其事地把母亲也叫到一块,对我进行一次成人礼谈话。他希望我怀着憧憬进入大学的时候,也不忘家庭的教诲,成为一个怀揣美德、奋发向上的独立青年。”

“父亲曾是一个文艺青年。与他的成长轨迹不一样,我成了一个靠技术吃饭的理工男。当然,在我们家宽松民主的氛围下,自主择业、自由恋爱,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父亲的幽默在喝酒的时候体现得淋漓尽致,桌上有他的时候气氛总是那么的活跃融洽。父亲总是乐于并且主动地陪亲戚和老年人喝酒。把酒言欢,嘘寒问暖,通常几个回合下来,老人的心就暖洋洋的了。父亲在整个大家族中是出了名的孝子。他时刻牵挂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身体状况,时常回老家探望老人,即使不能回家的时候也常常打电话问候。今年年前,父亲自己还没有查出癌症的时候,二姑从老家活龙来县医院做检查,诊断结果为肺癌。那段时间父亲茶不思饭不想,终日愁云满面地为二姑的病寻医问药,多次伤心落泪。后来二姑去恩施州中心医院复查,检查结果显示是误诊,真实病况是肺结核。短短几个月之内,父亲自己却被检查出患有肺癌晚期,这样的逆转真是让人伤怀。”

刘畅出国留学那几年,刘文举被诊断为腿部静脉血栓,直接反应是腿脚肿胀行动不便。儿子一直说要接父母到美国看看世界,想着如果父亲血栓治疗效果不好,他也可以请假回国带父母到全国各地周游一趟。刘文举对儿子说,“等我工作不忙了,路费攒足了,我就到你那里去看一看。”而此时,不停抽烟不停咳嗽、不时会感到头晕脚痛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进入最后的倒计时,靠吃屉子里的“头痛粉”镇痛维稳的他并没有想到,千里之外的武汉,一纸“肺癌晚期”的最后判决将在那里等待他亲身领取。

201529,星期一,咸丰县法院刑庭庭长尹寿远在自己的电脑键盘下看见副手刘文举留下的便条:“尹庭长,这两天实在不行,已不能行走,我准备去武汉复查、治疗一下。”纸上详细地记录了4件未结案件的处理进展情况和后续注意事项。32日,又一个星期一,办公室里同事刘文举的位子依旧空着,在武汉住院治疗的第24天,噩耗传来,刘文举永远回不了他的法庭和办公室了。尹寿远从抽屉里拿出刘文举临行时写的“绝笔”,想起这位好久以来一直上半天班、打半天针的一瘸一拐的同事,他的“心里空荡荡的,眼泪刷刷地往外流”。

刘文举过世后,县委书记批示全县干部向他学习,州委书记将其定位为“司法改革中的重要正能量”,追授荣誉接踵而至,媒体采访纷至沓来,这些身后荣光,都是这个体制内的题中应有之意,但那个儿子眼中正直、担当、幽默、孝顺的父亲,同事眼中那个疲沓、豁达、勤勉、亲和的刘文举,却已经悄然走完自己的一生,永远地消失在夜空了… …